戴建勇访谈
An Interview with DAI Jianyong
访谈人:沈奇岚 访谈时间:2010年12月
Interviewer: SHEN Qilan Date: 2010.12
“可摄影这东西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,我只是在记录生活。”相机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
“你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不拍照片吗?”
“睡觉的时候,就不拍了。”
“他们就跟我说:你拍的量太大了,不停感慨‘你的量太大了’。就觉得我是个疯子,拍的东西太多,也没法处理。”戴建勇一边翻着他过去拍的照片,一边对我说。戴建勇住在他位于上海新华路的家里,他的客厅就是他的工作室。这客厅一度被用作摄影棚,如今地上铺着供儿童玩耍的软地毯。自从戴建勇的儿子出世,这里早已是他儿子戴王的乐园。四处堆着婴儿使用的一切用品,戴建勇的胶片、相机和工具已经缩到了房间的一角。我们的对话不时地被打断,一会儿是因为孩子在吃饭的时候的哭闹,一会儿是他的宠物狗Cola窜上沙发,邀着宠。戴建勇穿着一件松软的夹克衫,坐在我的面前,讲述他拍照时的想法。真是有些不习惯将眼前的这位称为艺术家,也不习惯称呼他的全名戴建勇。认识他的时候,他还是摄影师Coca。六七年前,Coca是沪上众多媒体喜欢合作的摄影师,从人物到时尚,他总能拍出杂志想要的照片。拍得好,速度快,够勤奋。
“现在我不给杂志拍了。没意思。我拍我想拍的照片。”戴建勇说。让我好奇的是他的觉醒。从摄影师Coca到艺术家戴建勇的觉醒,从杂志摄影师到创作者的觉醒。虽然这一点,他自己还未完全领会。他正在走在艺术家的自觉之路上。
从摄影师成为表演者
戴建勇的“我是模特”系列是一次有趣的实验。一直拿着相机的他,第一次把拍摄权让度给别人。他自己成为了模特,配合不那么专业的拍摄者,做着这样或那样的表演:做各种各样的表情,趴在地上,做俯卧撑,裸体出境,只要拍摄者想得到,他就能做到。他是个尽心尽职的模特,镜头前没有底线。为他拍摄的人开始的时候是一些有名的艺术家,戴建勇制造的摄影试图探讨艺术家们签名的价值,颇有解构体系的幽默感。
可这个系列做着做着,他就渐渐认真了起来。不仅是艺术家,他遇到的许多普通人,街边的师傅、小区门口的保安、他自己的丈母娘,一个一个都成为了拍摄者,戴建勇则成为了他们的模特。他从一个摄影师,成为了一个表演者,一场游戏的导演。这并非是一次简单的观念游戏,而是一次严肃的艺术实践。戴建勇由此有了一种反观摄影和自身身份的自觉。尽管在访谈中,他的自我认知始终在表达“我是一个摄影者”,他其实已经进入了一个他自己尚未系统认识的新领域,一个摄影可以成为作为渠道抵达的新的创作领域。戴建勇站在了这个渠道的十字路口,是进是退,那将是他的道路,他的命运。我们只能,拭目以待。
沈奇岚(以下简称沈):你进行主题的摄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?
戴建勇(以下简称戴):是2010年开始的,从北京的一个展览开始的。策展人说,要做一个展览,叫做“我是某某某”。后来想了好久,我是乞丐啊什么的,做行为艺术啊。后来有一天,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:我是模特。我一直拍别人,就让别人来拍我吧。
沈:你的“我是模特”系列的空间很大,延展性很大。
戴:对,现在的延展性是越来越开,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到那么多。但是那是在天安时间,中国当代艺术最牛的画廊。我对策展人说,我要做这个题目,你帮我找些艺术家吧。他们基本上网罗了中国最牛的一批艺术家。然后后来我觉得,让这些艺术家来给我拍照片,然后在上面签名,这是个特别讽刺的事情。
沈:为什么?
戴:因为他们的作品很贵嘛,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是签名。其实我对他们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他们咔嚓一下,上面签个名就好。甚至都不用他们来咔嚓,他们的助手来咔嚓就可以,然后签个名就可以。然后参与到这个作品里面,这个作品就有种很奇怪的价值在里面。其实我也在想,这些照片如何呈现。这是鲍德里亚夫人拍的,我就找到她给我拍的。我现在拍照片,都有和摄影者的合影。这个摄影的动机呢,不是什么人都有动机。
沈:但是你越做越清楚,有人拒绝吗?
戴:有人拒绝。遇到过一个摄影师,她特别讨厌我,讨厌我拍照的方式。她觉得为什么一定要人给你拍照片。
沈:你这个概念其实挺容易被copy的。
戴:这个就是谁的概念先开始。另外其他的人不能替代的是,我是个摄影师。让别人来拍我。这个含义就多一点点。
沈:主客体对换了?
戴:这不仅仅是个身份对换。这对摄影本身也是一种质疑。这个质疑我也没法说。这是周云蓬给我拍照,这是瞎子。左小祖咒看到我这样拍,就受不了,觉得我这么欺负一个瞎子,就不给我拍了。
就像去超市一样捞照片
比起“我是模特”系列的主题鲜明易于传播,他的“影像太极拳系列”更能代表他的作品。戴建勇每天都在拍摄照片,他将这些拍摄视为太极拳一样的运动。相机是他的肌肉,是他身体的一部分,他每天都要锻炼它们。
沈:你是不是每天都出去跑,拍照片?
戴:我不会每天固定去哪里跑,但是只要出去,就会捞一点照片回来。就像去超市一样,随便拎一点东西回来。有好有坏,不知道。都是平时乱七八糟拍的。
沈: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?
戴:没怎么想。就觉得挺有意思,就把他拍下来。一种是纪录,以后可能会忘记了,一种就是觉得构图还不错,就拍下来。
沈:你在按下快门的时候,有没有想这是可以展出的还是不能展出的?
戴:我没想。你看,这是下大雪的时候拍的。雪特别大,相机也湿掉了。有很多很好看的雪景。我看到了,就捞几张。这是我喂我外婆吃东西。
沈:他们在镜头前都很自然,都没有摆啊。
戴: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摆啊。我抄起相机就拍,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摆。
沈:你平时拍这么多照片,什么时候来整理?
戴:平时不大看,也没有什么时间。我还拍些录像,用一个小的专门拍录像的东西。没有想过用这些做什么东西。我会用不同的介质去拍各种东西。
沈:你觉得你是个摄影师呢,还是当代艺术家?
戴:我觉得我没做什么当代艺术的东西。这就是我的东西,别人比较喜欢,可能比较讨巧吧。但是我觉得我拍的东西,别人都觉得已经过时了。比如那些我每天街拍的照片,太极拳的东西。
沈:为什么过时了你还拍啊?
戴:因为中国很多摄影师都这样开始的啊。这是09年4月份我在北京的一个展览。这是按照月历来做的,每天选一张。北京的策展人要求选得猛一点。每天都记。这是在婺源过年,两个人撕日历。这是小表弟,他在大便。这是CCTV被烧掉了,拍个电视屏幕。这是章鱼……其实有时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很无聊。有时候觉得一天都没有出去,就去个超市逛一圈。这些是很有形式感的。有些是没有形式感的,打破了反而更好。这是我结婚的那天,别人都拍我,我就拍他们。这是一个私人的故事,和私摄影有关系,但是不完全是私摄影。就是这么回事。
沈:这是你的生活。
戴:对,这是我的生活。有些人私摄影,就是拍拍几个朋友。但是我这不止如此。
沈:这是你作为摄影师Coca的全部的生活。我觉得在你眼中,万物是平等的。无论是多么大的事情,还是日常琐事,在你这里呈现出来是平等的。在你的相机里也是平等的。
戴:对。这里旁边可能是一张很无聊的照片。这个策展人要求做得刺激些,所以我就选了这些照片。我拍的时候有激情。但是我拍得不好。拍的时候,我很感动。
沈:作为一个自由摄影师,如何维持自己的经济来源?
戴:一个是以前有点积蓄,吃吃老本。一个就是直接给客户拍东西。拍完就直接把钱给了。我也不是很积极,没有把自己搞得很忙。我现在不帮杂志拍照片了,只有这个医学杂志,我还给他们拍拍照片。他们觉得我拍得好,就希望我给他们拍。他们的东西,一般人拍不到,比较刺激。这个人因为药物过敏,整个人变成一个大水泡。医生说,如果他不送到这里来,基本上就死掉了,很惨。医生每天视察病房,我就跟着拍。有时他们也拖欠稿费。比如去外地,就告诉我他们要去沈阳拍个什么。钱都是我先付的。车旅费也不报销的。他们就一次性地给个多少钱。
沈:你2008、2007年在做些什么?
戴:也都在拍照片,几年都这样。但是现在要做艺术家,做有名的摄影师,你要做主题,才能让人记住。比如连州这个展览,就让别人知道,有你这么一个人,在拍这个照片。11月26日,我儿子戴王出世了。我每天都拍,有时候胶片和数码都会有。就一直拿着相机,拿着闪一闪。我记性不大好,什么都会忘记。从前做过杂志美编,但是现在我排版都不会了。
沈:摄影也会遗忘吗?
戴:也会啊。如果这张照片不打上我的logo,我会不记得是我拍的。因为没有任何的风格体。因为我去连州,发现拍照片的人很多。但是这些人拍的照片,我都拍到过。不过时间长了,很多人说我的风格越来越明显。这就是太极拳。就像每天打打太极拳一样。拍照就像打太极拳一样。照片要多练。
沈:太极拳是有招式的,你这个无目的、无招式。
戴:当然有招式了,手伸出去,咔嚓咔嚓。对吧。比如我咔嚓在前面,也是招式。在咔嚓在后面,也是招式。就是外在的招式。我的招式有时候不用看镜头,就是盲拍。练的时候就是根据相机的大小。如果拿一个120的相机,怎么可能随便出手?有的放10张胶卷,就不能这样拍。用来练太极拳的机器是GRD3。还有就是我的5D2,还有就是小机器。
沈:你怎么和你的拍摄对象交流呢?
戴:我很少和别人交流的。我不大交流。很多人觉得我应该交流。有些人指责我,觉得我的行为是特别讨厌的。有人觉得摄影要尊重被拍摄者。可摄影这东西没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,我只是在记录生活。我们聚在一起,我就拍照。拍照片有很多种方式。我去了连州以后发现没有人有我这样对摄影的热情。他们都不会不时地拿出来拍。只有我,一直在不停地拍。
沈:也许相机是他们的工具。但是相机是你身体的一部分。
戴:是。我发现没有人可以交流,交流摄影的东西。别人看了,就感慨“你的量太大了”,不停感慨“你的量太大了”,就觉得我是个疯子,拍的东西太多,也没法处理。他们是好像不想拍就不拍。他们也认可,摄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。人交朋友要投缘,要志趣相投。人大了,就要有社会责任感。不但是对家庭负责,也要对社会负责。比如这个人,现在是娱乐记者。在大家关注胶州路大火的是,他写他参加了谁的演唱会。我觉得特别无聊。
沈:但是你的照片因为在时间中不断呈现,就成为了一种过程。看你的照片,有种很强烈的过程感。
戴:对。就像别人看丁乙的画,觉得他的东西很简单,画桌布,画床单。但是我觉得他很牛逼。我把相机给他,他想了一下。说你躺下,我也躺下。相片还没有出来,他就去画画了。特别执着,特别好,特别认真。
沈:你接下来的拍摄想法?
戴:这两个系列继续做,然后就是要找点事情来养家糊口。现在的经济不够的。我有老婆,还有孩子。
沈:你的儿子戴王的出生给你带来什么影响?
戴:温柔些了。从前拍起照来很暴力的。
沈:如果将来科技发展到可以改造眼睛是摄影机器,你会不会换眼睛?
戴:不知道啊。因为人会变啊。如果号称自己会拍照拍到死,也是挺无聊的。乐趣就是我乐在其中,这和夫妻关系一样的。一直有热情,然后也要坚持。
沈:你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不拍照片吗?
戴:睡觉的时候,就不拍了。
戴建勇《我是模特—徐烨》1
本文发表于2010年《美术文献》总第68期